【睁眼梦游录】一个人与梨花岛的节气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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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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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 10:3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本帖最后由黑雪于 2009-2-3 21:23 编辑

文章莫论英豪，愚贤怎抵狂傲，风雨紧处谁与闻，琴声涩，月寂寥。浓醉不知魂魄，半醒难解逍遥，人间何处可共我，消魂地，梨花岛。

      我已经到了中年。我知道，中年是最尴尬的时代。就像一棵梨树，小的时候会得到无限爱护，老的时候人们任其自生自灭不再要求，而中年的梨树，有许多人等着果子。
      我叫嵇康，曾经嫁给我的曹氏常常怀了讥笑叫我阿康；司马氏常常在阴森的殿堂上喊我康仔，其实，别人叫我什么都不重要，我最喜欢紫萱躺在我怀里，用她那香葱一般的小指触着我的下巴喊我酒鬼。那时候，多半是微云的午后，阳光透过木制的窗棂撒在我和紫萱的身上，我不想作诗，也不想写字，只想搂着她的胳膊，就此离开眼前的一切，去一个叫梨花岛的地方。我的哥们吕安说他曾经梦到过梨花岛，并且在一个中秋的月下相约一块去寻找，那天我喝得烂醉，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话，但心里却存下了这个名字。
      于是，在一个热闹的午后，我和吕安在洛阳的街头分别，按照各自想象中的路线去寻找那个叫梨花岛的地方。我记得分别时围观的人很多，他们看到我和吕安都被司马氏的利刃砍下头颅，便各自惊叫着分散了。他们都以为我们已经死了，其实我和吕安才刚刚开始自由的生活。他们都还在忙碌地奔波着，寻找书里的黄金以及尘世的美女，而我们，却飘摇在晨风暮笛声里，开始寻找梨花岛以及那一岛的梨花。然而，世间到处都是桃花岛之类的落魄景致，没有人知道梨花岛在哪里，它好像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外。我和吕安还偶有书信来往，诉说着一路的苦闷与彷徨，但，愈是苦闷与彷徨，愈是刺激我们朝着人们的想象之外游走。
      现在，我找到了。却再也没有了吕安的消息，更没有了紫萱。

      大寒。我到梨花岛没有多久，便是一年中最冷的大寒。大寒的这一天，梨花岛的梨花开得正艳。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洁白的一片，让我以为是下了雪。但，雪是没有的，有的只是一树树梨花那媚人的香气。
      一个上午，我都在岛上忙着摘梨花。摘梨花，当然是要摘最艳丽的，那样的香气才会达到极致。一棵树上最艳丽的只有一朵，以至于让我采摘时心存怜惜。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喝酒了。梨花岛水质清冽，但还不是酒，我常常幻想把水当做酒来喝的感觉，但每次喝完，都依然是刻骨铭心的清醒。现在梨花开了，我做梦都会想到把梨花岛的水和每棵树上那朵最艳丽的桃花酿在一起的滋味，以至于口水浸湿了我的头巾。在我采摘梨花的时候，想象中的那种动人心魄的香味越来越浓，我步履蹒跚，仿佛就要醉倒。
      梨花采摘好以后，我开始拆解来时从渔民手里买来的竹筏。每一根竹子都粗若象腿，一节一节削开来正好可以用来酿酒。我把摘来的梨花捣碎，均匀地放到每一节竹筒里面，然后爬上梨花岛最高的山，去接那里连鸟兽也没有触及到的清泉水。每次只能接两筒，每接一次的往返需要一天。
      我在这样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行走，宛若仙人。

      谷雨。我第一次在梨花岛上见到燕子的时候，所有的竹筒都装满了梨花和甘冽的清泉。我有点累了，竟然常常会在白日沉在梦里。屋外的梨枝上，燕子在那里轻歌曼舞。我听见竹筒里捣碎的梨花与清泉水暧昧的膨胀声。我知道，我想要的美酒不久之后就会酿好，我甚至都给它起了一个常人都无法想到的名字，叫魂魄飞扬。

      清明。昨天晚上，我喝了三竹筒的魂魄飞扬，住在我屋外梨树上的那只燕子说我都喝得酩酊大醉了。我倒在梨花树下，沉沉入睡。做了许多梦，梦见许多似人非人的生物在地上乱走。但是却没有梦见紫萱，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梦到她了，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
      我知道我是个软弱而负心的人，自打生下来便开始让所有的人寒心。有人想要我有权势，我却丢了官；有人想要我有金钱，我却穷到靠打铁为生的地步；有人想要我多情，我却执着地不再相信爱情。我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遗传。我没有见到过父亲，听母亲说我生下来的那天，父亲看着我的面容喝了许多酒，说一个男子生下来就长成这样实在是愧对祖宗，第二天母亲醒来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母亲去世时还嘱咐我去找他，并且详细地给我描述了父亲的容颜。从她的描述中我知道父亲是一个近乎艳丽的男人，但平生没有见过，并且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想要找到他又谈何容易。我对母亲说父亲可能已经变了心，找他又有什么用呢。母亲却固执得嗫嚅：他不会，我知道他不会。
      分别了几十年，母亲还在相信爱情，但谁又会相信母亲的相信爱情呢？相信爱情，在这个乱世当中是一件极其愚痴的事情，但越是愚痴，越有凄美的可贵吧。我忽然想到我的紫萱，想到她的莞尔，想到她倒在我的怀里同我秉烛夜谈，想到我们夜谈时窗外的繁星与明月，翠竹与流水，以及散落在石板路上的打更声。我不知道我还相信什么。在梨花岛，我能拥有的，只有那青竹筒里装满的魂魄飞扬。

      芒种。我喝酒的时候，梨树上的那只燕子便在一旁陪着我。我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她摇摇头，说还有什么比“燕子”给燕子当名字最恰当的呢？我饮罢一口，说你都可以当贤士了。
      我给吕安写了一封信，托燕子给他送去。我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梨花岛，并且还酿了世间最美妙的魂魄飞扬，如果你有时间，可以来看我，我们可以一起在月影笼着的梨花树下喝酒，聊一聊分别之后的寂寞。
      燕子带着我的信飞走了，我的心彻底空了。

      秋分。竹筒里的酒已经不多了。还没有吕安的消息，燕子也没有回来。

      大寒。本该是梨花盛开的节气，今年却无比寂寞。我不知道梨花都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梨花会什么时候再开。记得去年大寒的时候这里的梨花开得正艳，但今年的大寒，一切都没有了。所有的竹筒都已经空了，我无法面对日复一日简单而枯燥的清醒。我折下柔软的梨树枝条，把那些散乱的竹筒又重新固定成一个简易的竹筏。有一天，我划着它，去岸上。
      岸上的酒馆里生意热闹非凡，但酒却是低劣异常，逼得我一遍一遍开始回想魂魄飞扬的滋味，但始终无法回味得完整。我问小二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吕安的人，小二看看我说你不是正常人吧？现在谁不知道吕安是皇上的座上客，出入一呼百应的，并且还娶了一个仙女一般的女人，名字叫紫萱。

      那天，我喝了许多酒，但始终没有醉。我终于尝到了一种滋味叫众叛亲离。我再也没有回梨花岛，在我之前，梨花岛空无一人；在我之后，梨花岛或许同我去之前一样寂寞。梨花，不因任何人而开，也不因任何人而落。

      离开酒馆的时候，夕阳无限美好，我忽然疑惑自己是不是来过这里，或许我真的只是一缕透明的轻烟，在这个世界上飘过，最终又散得无影无踪。

                                                                                       2009-01-17日草，18日修改